蒲词

我在慢慢努力

《梅郎》


  山居,薄雾。

  山烟梅枝,蓬草银花,一行南飞雁越过青天。白雪簌簌落下,盖了褐土,轻薄红梅,在檐下的杂草了却痕迹。有风从深山起,呼啸山林,最后止在门前,化作绕指柔,吹开了那扇半掩的门。白鹤立在雪地上,深红的喙将洁白的羽毛理了一遍又一遍,而后清唳一声,迎风而上。

  糊了剪纸的木窗被人支了起来,寒冬腊月,窗棂边结了冰柱,一半留在窗上,一半碎在地上。里虞穿了一身白色锦袍,手里抱了个吞云吐雾的紫砂壶,斜斜地倚在窗户边,眼睛半眯着,似睡非睡。再往里,一张木桌,四把椅子,两盏热气腾腾的清茶,墙上挂了一块横匾,写着吾妻梅郎。

  白鹤在山中盘旋了一圈,停在窗前,嘴里衔了一支轻吐细蕊的红梅。里虞掀起眼皮看了一眼,怕冷似的搓了搓手里的暖壶。片刻,伸手将它拿了过来。花瓣还未绽开,轻拢着里面的花蕊,这一支上约摸有七八朵,看着生机四溢,沾上雪水便流光四散,就是不知能有多久时间。

  里虞转了转手里的梅枝,唇边绽开一笑,对着白鹤拱了拱手。白鹤越过他看向墙上的横匾,复看着里虞,对他微微地低了一下头,两翅一振,径直飞向了青天。他收起茶盏,将梅枝插在小瓶里,兑了些清水。做完这些后,他在身上披了一件银灰色的大麾,拿上门前的油纸伞,揣着插了梅花的小瓶慢悠悠地出了门。

  关上门的那一刹,好似一颗石子儿投进了一潭水里,顷刻间泛起了波澜,檐下冻了许久的铜铃晃了晃,抖落了一地的冰屑,风过,又重新响了起来。

  里虞的家三面环山,一面朝海。三山高低起伏间相连,种满了梅花,雪甫一落下,山梅齐开,红霞一片。他缓缓地走在山间,枝上雪积压,终于难承其重,倾倒在红纸伞上。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,覆了雪,一切都归了无。

  夜色降临,花枝褪去,风声在耳边也渐渐消了去。里虞阖上眼,握紧了手中的纸伞,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去。此时若有人路过此地,一定会惊奇不已。天上月明星朗,银色的光辉落在雪地上。里虞走在月光铺就的路上,两眼不明,只听见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欢声笑语,隐隐约约地飘在耳边,半晌又远去。

  红色的灯笼挂在大街小巷,热闹的摊铺上人来人往,熙熙攘攘,小孩儿手里拿着三文一串的冰糖葫芦满大街的窜。卖馒头包子的孙大娘看见里虞的时候笑开了嘴,不顾烫的从蒸笼里面捡了几个用纸包起来就要往他怀里送,隔壁卖珍禽的李老三从笼子里挑了只红锦斑鸠,用红色的细绳拴住脚脖子,嘴里念叨着要把它送给梅郎补身子。里虞浅笑着,朝他们微微鞠了一个躬。

  过了闹市,拐进最后一条巷子,沿着青石板绕过周边的宅院,等墙屋矮了下来,再数三个门便到了,门上写着梅居。土篱笆围做的墙不及五尺高,可以越过庭院清晰地看见里面。窗子里面的女子正对着镜子绾发,青丝别着红梅玉簪,在烛光下煜煜生辉。

  里虞理了理衣襟,拿起门上的铜环轻轻地扣了扣,接着推开了房门。屋内的女子仿佛察觉到了什么,放下木梳朝这边看来,只看见了风将门带上。她抿了抿唇,及轻地笑了一下,脸上的胭脂飞红一片,只道是思人思得紧了。梅郎收拾完妆容,将梳妆的盒子放好后,提起事先准备好的兔子花灯就冲出了里门,从正往里面走的里虞横穿而过。她怔愣了一下,回过头,高大的槐树发出‘飒飒’的声音,什么东西也没有。

  “阿郎!”门外传来声音。

  梅郎回了一声,慌慌忙忙地跑了出去。

  里虞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,曲着手指撑在桌子上,关节泛白,仿佛在用力着将心里的钝疼咽下去。他把插有梅枝的小瓶放在桌上,未熄灭的蜡烛即将燃到底,灯花跳跃,直至归于黑暗。等他再睁开眼,月色清寒刺骨,入目一片荒凉孤坟。里虞面前的坟上立了块碑,字迹刻骨,写着吾妻梅郎,那只梅瓶正放在墓前。十里闹市,百年梅都,最后变成一抔黄土。

  坟前白幡飞扬,垂着的铜铃与梅居屋檐下挂的一模一样,枝叶晃动间似有风起,铜铃晃动了起来,叮咚叮咚的平添了寂寥凄清。夜雨悄然而至,不似细绸,却堪比钝刃,一刀一刀横空割下,割得那人衣袍尽毁,鲜血淋漓。

  “你怎么敢来?”

  记忆中那淡然自若的声音变了个调,齿间打着颤,说话都说不利索了。他唇间含着血,双目通红,再也不复玉公子的形象。那矗立在人们心中的信仰轰然倒塌,似梅都的城墙,顷刻间便碎成了稀烂的砖块。

  里虞记得很清楚,他曾经亲眼看见梅舟雪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,再也握不住手里的锋芒。可他屈了膝,也未曾低下过头。

  腰间挂着的剑还滴着血,滴在了雪地上,染污了一片,最后又被落下的雪掩了,再也看不见踪迹。这场大雪鹅毛一般,飞飞扬扬地下满了梅都,寒风呼啸,盖住了遍地的尸体。那待客热情的孙大娘斜倚在小推车上,脖颈被划开,血流如注,她的手里还攥着攒给儿子上学堂的钱票,此时浸了鲜血变得更加的乌黑。她的嘴角下垂着,给人一种从来没笑过的模样,天生的苦相。

  躺在她不远处的是李老三,两鬓斑白,灰色的打着补丁的布帽子戴在头上,他的两臂撑在身后的门框上,背上插了一把利刃,直捅心窝。里虞蹲下身去拉他的手,可是扯了半天也没有扯开。他这才发现李老三的手指已经嵌进了木头里,顺着往屋里看,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坐在木椅上,衣衫褴褛,双腿被架在扶手上,睁大着眼望向门口,地上和椅子上全是她淌下的血。

  他不受控制地朝着巷子深处走去,再次转过熟悉的街道。院子里的槐树溅了血,在冬日开出了殷红的花,白雪簌簌落下,却是遮不住这妖冶。

  黑甲裹身,冷硬尖锐的,棱角分明。院子里的男人左手执长枪,枪尖挑着一方红色锦帕,锋刃一转,缠绵情意便粉碎成细沙,散尽雪中再也寻不了。

  那个一直候着他来迎娶的姑娘被槐树枝囚死在方寸之中,细细涂抹的妆容被箍得紫红,只留额前的白玉坠头轻轻晃荡。她的手里紧攥着红色生辰帖,这是好不容易求来的姻缘,她还未曾和他共欢喜,她还没来得及和他商量彩礼之事。

  里虞恍惚着,穿门而过,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。那人眉目冷厉,面无表情地看着不断挣扎、然后死去的女子。可不就是,他自己吗。

 

  “儿女情长和国仇家恨,哪个更重要?”

  里虞把玩着着梅家小女儿送的黑曜竹瓶,玩笑似的问道。长风过境,吹乱了檐下堆积着的干草,过廊的两边站满了黑骑兵,黑云压城一般,密密麻麻地向外扩延。压抑和窒息笼罩着他们,血液叫嚣着沸腾着,想要挣脱这束缚,不再压制这血性。

  “自然是,杀他们片甲不留了。”

  里虞斜倚在碑上,那些破碎光景如同被巧工缝纫的绸布,在他自我宽慰时毫不留情地向他劈头盖脸地砸来。他把瓶子重新揣进怀里,里面装满了冰冷的雪水,寒冷刺骨,断了他的痴言妄念。

  

 

  “若是那女子实在喜欢你呢?”

  “梅郎,想做里虞的妻啊。”她浅笑嫣然,轻轻地,小心翼翼地挽着他,眼里盛满了光。

  那时是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,黑衣翻转间一去万里,月光难以追随,落在他的身后,不沾衣半分。他一直觉得,那光啊,终究是渡不到他的身上。

  至此黄泉碧落,一别再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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