蒲词

我在慢慢努力

《寒方》一

      政和七年,凛冬。

      寒方寺上,川雪从江头曳曳直下,冷稠的寒意从古钟间隙掉落。庭翡站在梅下亭边,手里捧着奉庸从西北带回来的话本子。

      里面描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京都的塞下之春。弯月似钩,寒涔涔的挂在干枯的月桂树上,四下寂寥,只有野风会光顾这片湮没在黄沙之后的部落。

      庭翡抬头,京都的月亮没有西北的寂寥,也没有梦岭的消愁,但不减梦中的半分寒锋。庭院一角的不秋草敷了一层薄霜降,一如奉庸剑下的愈冬模样。

      想到愈冬,他又想到了奉庸,她已经许久未写回信了。

      战况焦灼,民生叫苦不迭。他闲暇时会回到寒方寺,同寺里的方丈一起救济逃亡至此的流民。

      辞官后,他颠簸着从梦岭回了京都,从流民口中听闻到了一些有关燕青王军的形迹,王军一路北上,势如破竹,迅速收回被鲜卑占领的漠北四城。燕青王手下的四大将军各执一城,寒蝉将军奉庸暂时管辖的城池就是寒方寺流民的来处。

      流民里有个少年叫卫星辞,他是奉庸从撤退的鲜卑骑兵手里救下的。

      奉庸斩杀那些匈奴时,在一个羊皮口袋里翻到了他。少年浑身溃烂,衣不蔽体,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袋子里,以求从那微不可见的羊毛里摄取一点温暖。她把人抱起来的时候,冻得让人心惊,也轻得让人心惊。猫似的少年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了有热源靠近,他颤抖着,奋力睁开了眼睛。少年艳丽的脸上血渍干得凝成条,漠北的风沙从不留情,皲裂的皮肤里嵌着细小的石钻,那是鲜卑人施以刑罚的手段。

      他眼前星花一片,看不清任何东西。

      他能感觉到抱着他的是温暖的,坚毅的,能给他安全庇护,带他归家的救命恩人。

      后来腊月将至,他住在将军府养好了伤,彼时正是修整时期,奉庸少有在府中。

      少年一心想要报答他,却一直没有机会。那日正在练习复原时突然听见外面人喊将军,他一惊,双腿无力一软,险些跌跪在地上。好不容易稳了身形后,房门幕帘被掀开,一个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  少年还没来得及言谢,在看清将军样貌后瞪大了眼睛,女人?将军是个女人?
      深冬的风顺着掀开的帘子灌了进来,炭火抖了抖,炸出了一点火星。

      奉庸脸上带着伤,神情温和:“身体可有好些?”

     少年怔怔地看着她,如沙中枯地逢了万年难得一遇的甘甜清泉,充盈了四肢。屋外寒风也收敛。

     她的左脸颊落下一道疤,但模样清秀,让人联想到清涧石苔上的自在野花。

     在将军府的那段日子,是少年自出生长大以来最快活的时光,尽管他鲜少有机会和她相处。

      在春节前夕,她问:你叫什么?

      少年愣了愣,咬紧了筷子,没吭声。

      她不催,也不看,自顾夹了一筷子冬笋,放在嘴里慢嚼着。

      少年抿了抿嘴:我没名字。

      嗯。她回道。

      嗯?就一个嗯?少年郁闷,心中蹭地烧起一团无名火,做了一件他今后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。他把那盘冬笋全部扒拉进饭碗里,就着菜汁和笋片拌饭吃。

      他在这边大口刨着饭,奉庸坐在另一头看得呆愣。

少年尚在快意地享受着一时的冲动,在看见她站起来往门外走又慌了心神。

      悔意如同潮水汹涌而来,肆意蔓延。他“噌”地一下站起来,想要追上去,却发现她只是站在门前看那株覆上清雪的梅花。

      檐下不知有多少年头的铜钟在风声中清响,铮铮,他仿佛看见了几十年前这座府邸人声鼎沸的模样。

     “叫卫星辞吧。明敕星驰封宝剑,辞君一夜取楼兰。”

      她笑着折了一支梅,梅青氤氲着,模糊了她的面容。

——

      政和元年,王军大破燕清关。消息传回京都时,早已激起千层浪。恰逢殿试前夕,文人墨客笔锋一转,多是对时政的写意。竹简如涓流不断,在才子佳人手中流传开来。

      时年梅寄驿站,庭翡停宿在临川,彼时二十三。一日,他同往常一样去西庄任课,闲余时间便翻阅以往的策问题目。

      有一题如是:吾不学孙吴,丁诘之,曰顾方略何能尔。

      柏竹影斜,庭翡想到票骑将军霍去病曾回武帝:顾方略何如耳,不至学古兵法。

      战争若是只看谋略怎能善了?古往今来,诸多文人学士善鉴先辈之法,事实上真正能用上的微乎其微。方略起效在为因地制宜,若只是依葫芦画瓢反倒容易加重问题。

      和风入了中堂,门外的梧桐飒飒作响。窗外小儿嬉闹,嘴里齐念采菱谣,童稚生趣。矮墙上有人趴在墙头往内张望,听着童谣笑眯了眼睛。

      紧凑的行人路匆匆,赶在惊蛰前回乡务农。群山深处腾了乌云,不消片刻便压境。

      告别学生,庭翡着一袭月白长衫,怀里抱着竹简匆匆赶路,路上经过一方小塘,已有水纹波荡。

      春和小雨淅淅沥沥,倒也细润。芭蕉叶下丝连成线,朱白玉润,同玉珠儿似的。临川客栈坐在江川镶接处,客栈外设有驿站,是信件传递、消息流通之所。桃枝雾茫茫,参天一株,花冠如盖,叫人恍若置身世外。因其地理位置较偏,鲜有赶考学子选择这里。

      庭翡护着书卷,几步踏入檐下,衣摆沾上了泥星子,布鞋也不再干净。他用尚还干净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竹简上的水,将封面打湿的书本摊开,晾在一旁的竹椅上。

      他轻松了口气,这才开始整理自己。取来布巾擦鞋时,他陡然发现石阶缝隙中的苔生了米白色的小花,往日里频繁进出,未注意脚下之路,现今偶然发现,心里涌出异样的感觉,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,又或是幡然醒悟。
      醒悟什么呢?庭翡望着蒙了一层薄绿的院子,只觉清透。这段时日,他奔忙于生计,心系科举,少有停下脚步来推敲省事,忘却了最初的立意。清袖当风,立身为民。

      他凝望着薄发的棠丝细蕊,春寒微削。客栈老板心好,给了他一间面朝山水的房,梅川傍着长留山,若是起早,江雾茫茫,能听见细篙撑水的余音。

      他常常推窗倒盏,接着前夜未燃完的白蜡掌火,在将明的光景中潜读文稿,一直到柳梢发白,才拾起依在墙角的油纸伞去教书。

      若是走得晚了赶不上,可以从川头坐船,有时看得入了迷,待到小二上楼来收拾时,方觉赶路已迟。久而久之,便与船家识了个眼熟。

      雨愈急,这方刚褪了鞋袜,准备烧桶热水烫洗一下。木梯咯吱,略带急促的脚步从门外传来,紧接着就是轻微的叩门声,“庭翡郎君回来了吗?”

      庭翡应了一声,“稍等。”叠好衣衫,轻推小门,外边站着一个约莫十四大小的少年郎,是客栈的小二。

      他有些惊讶:“阿追,发生了何事?”

      阿追微喘着:“有公子的信,军部寄过来的。”

      庭翡微怔,随即想到了什么,少有的急切:“信呢?”

      “这儿呢。”少年从怀中摸出一封盖有红泥的绿笺,屋外凉雨绵绵,他包在怀里一路小跑回来,信封没有打湿半分,倒是身上衣物被淋了个透。

      庭翡心中颤动,敛去急色,正言道:“这份恩情在下铭记在心,快请进来换下湿衣。”

      阿追推辞再三,庭翡坚持到底,后还是以少年妥协才止。窗前的小火炉煨着茶汤,炭火也烧得正旺,少年冻得僵硬的身体回暖,身上罩着庭翡的外衫。

      给阿追安顿好后,庭翡捡起桌上的银针,仔细拆封,确保信封无损。熟悉的字迹清晰工整,是故人常用的簪花小楷。几眼读完信中内容,屏气凝神稍作舒缓,眼梢间不觉带上了些许笑意。

      阿追手里捧着碗,烫着了也舍不得放手,吹着气喝了两口,熨贴着五脏六腑。他不怎么识字,自己名字还是庭翡教着认识的。

      少年够着脖子,瞧平日里的温润公子在灯下展颜,似风中松竹,干净透彻。

      阿追好奇得抓耳挠腮,忍不住问道:“公子,来信写了什么?”

      庭翡的手指还徘徊在落款上,听罢,转身回道:“王军大胜,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。”推开窗,山雨氤氲,江和青山掩在霭霭深处,暮色已晚。

      “胜了?”少年坐直了身体,“这般快?不是说这次夷人勾结边郡围袭,王军中伤,已是兵败之兆了吗?”

      庭翡颔首,“夷人用计,王军就不能用计了?旬王用兵几十年,善谋略,懂局势,从未苛待将士,是以多为其用,无半分怨言。夷人欲借北平郡打王军一个出其不意,殊不知北平郡王麾下的幕僚曾是旬王将中大才。拉拢人心的意图刚彰显,后脚旬王就知道了。于是将计就计,上演了一出空城计。”

      阿追听得瞠目结舌,许久后呐呐问道:“那…那公子又是如何知晓的,皇上也知道吗?”

      庭翡笑意温和:“不可说。”

      少年抓耳挠腮,央求道:“公子…”

      庭翡剪去灯花,替换另一支蜡烛,窗下花已眠,小雨将歇。再拿起信笺,手指摩挲着落款二字,奉庸。他心目中的常胜将军。

——

      元年四月十九,京都发榜。

      庭翡见榜前,寒方寺小僧给他烹煮了一碗荠菜粥,寓意吉祥。待吃完后,天际初明,晨星渐渐退隐。行到山下,阿追已经备好马车等候着了。

      自科考结束后,庭翡再三考量,想带着阿追一同回寒方寺。阿追思维敏捷,精明能干,学书认字也甚快,若是勤勉读书,假以时日定能有番作为。

      但碍于客栈老板,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。还是在离去前夕,阿追找上门来告别,泪眼模糊地说以后再见可能就难了。是夜,庭翡辗转反侧,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敲响了掌柜的门。

      说清缘由后,掌柜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,打了个哈欠,从柜子里翻出了阿追的卖身契,说道:“他四年前跟了我,从一丁点长到了如今半大个孩子,我从未把他看作奴,倒当成了半个儿子。如若先生愿意教导他,善待他,我感激不尽。逢年过节时,有时间回来看看就行。”

      马车轱辘在泥泞的道路上摇摇晃晃地越走越远,印下轨痕,转眼消失在青芒谷穗的尽头。

      长安街熙来攘往,人头攒动,马车行至雀桥便走不动了。庭翡率先下了马车,带着阿追步行进街,一路上遇见形色不一的人,或失意晦暗,或兴高采烈,还有仰天长啸者,看着竟是有些癫疯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阿追没见过这般情景,紧紧地护在庭翡身前,咽了咽口水,颇为紧张:“公子,没中榜不要紧,我们可以再考,您千万千万要放平心态。”

      庭翡哑然失笑,倒也没驳了他的一番好意,站在少年身后替他挡去周遭的人。

      靠近张榜栏前,周围人群突然爆发出热烈的呼声,有人从中挤了出来,面红耳赤地高呼:“我中了!我中了!”

      春光不觉间已经拨开云雾,从屋檐上洒了下来。庭翡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,饶是再淡定,此时胸中也有些打鼓。

      阿追看了一眼身前乌泱泱的人,回头和公子打了个招呼后就钻了进去,他个子小,进去比较容易。

      庭翡没来得及反应,眼前的少年就消失不见了,青年公子失措了一瞬,后又恢复如初,只是那双眼睛紧紧地看着前面的榜单,不错眨一眼。

      不过片刻之间,却恍若隔日之久,稀薄的光影镌刻出青年削长的身形。

      樊楼上坐了不少陪着家里兄父前来观榜的闺秀小姐,一是见识盛况,二是寻求良人。垂幕的纱帘隔住了外边人的视线,待风起时,可窥得娇妍。

      只是此时此景,少有人去注意,一门心思都放在了皇榜上。

      “公子!”一个少年奋力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,神色喜悦,喊道:“公子中了!一甲第三!”


风声穿过弄堂,清啸入耳。庭翡抬首,有光落在眼底。曾经数不尽的挑灯苦读的光阴在这一瞬间都尘埃落定,众多陈词滥调皆难以形容此番心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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